作为一名从业超过十五年的刑事辩护律师，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案件，但每当涉及正当防卫的认定，总能感受到当事人最深切的无奈与公众最激烈的讨论。界限在哪里？怎样的反击才算“正当”？今天，我想借由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刑事审判参考》总第127集中的第157号指导案例——陈某正当防卫案，和大家一起剥开法条的外壳，看看司法实践是如何努力回应“法不能向不法让步”这一朴素正义观的。
这个案例_x0008__x0008_之所以被遴选为指导案例，正是因为它精准地触及了正当防卫认定中的几个核心痛点：防卫意图与斗殴故意的区分、防卫限度的把握，以及如何综合判断防卫情境的紧迫性。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案号，而是司法智慧试图在具体情境中校准正义天平的一次清晰展示。
一、是“互殴”还是“防卫”？关键在于是谁打破了平静
在司法实践中，将正当防卫认定为“互殴”从而否定防卫性质，是许多防卫者面临的第一道难关。《刑事审判参考157号》案例的裁判要旨明确指出，判断的关键在于“行为人的主观意图和行为性质”。
陈某案中，对方多人上门挑衅并率先实施殴打，陈某在人身安全受到现实、紧迫威胁时才进行还击。法院明确指出，不能因陈某事先与对方有纠纷，或还击行为造成了伤害后果，就简单地将整个事件定性为“互殴”。这实际上确立了一个重要原则：防卫行为的起因，并不影响其防卫性质的认定。即使双方存在矛盾，一方率先实施的、明显升级的不法侵害，足以激活另一方的防卫权。
这提醒我们，法律并非要求公民在冲突中必须“打不还手”。当不法侵害突然降临，打破原有的社会关系平静状态时，法律赋予公民保卫自身权利的空间。判断的起点，应牢牢锁定在“不法侵害是否已经开始、是否现实紧迫”这个客观事实上。
二、“明显超过必要限度”不是事后诸葛亮的精确计算
“防卫过当”是悬在正当防卫认定头上的另一把利剑。什么叫“必要限度”？《刑事审判参考157号》案例给出了更具包容性的解读。
在陈某面对多人围攻的混乱、紧张局面下，要求他在瞬间精准控制打击部位和力度，选择“最温和”的反制方式，无疑是强人所难。该案例的指导意义在于，它强调了要设身处地地站在防卫人当时的情境中进行判断，充分考虑侵害的强度、双方的人数对比、现场环境的紧迫程度以及防卫人可选择的防卫手段等因素。
例如，面对持械攻击，徒手反击造成对方伤害；在寡不敌众时，使用随手可得的工具进行防卫，这些在事后看来可能“不对等”的情形，在当时的紧急状态下，却很可能被认定为没有“明显超过”必要限度。法律不强求普通人在极度恐慌中做出如同特警一般的战术选择，这体现了司法对人性弱点的体谅和对防卫者处境的同情。
叁、指导案例背后的价值导向：鼓励勇敢，也防止滥用
《刑事审判参考157号》以及近年来一系列对于正当防卫的指导案例和司法解释，共同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刑事司法政策正在积极矫正以往“唯结果论”和“过于严苛”的倾向。
其深层次的价值导向是双重的。一方面，它旨在“鼓励正当防卫”，明确法律是公民对抗不法侵害的坚强后盾，支持公民依法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合法权益，弘扬社会正气。当公民确信自己的合理反抗会受到法律保护时，面对不法行为才会更有勇气说“不”。
另一方面，它也严格划定了边界，防止防卫权的滥用。正当防卫必须针对“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必须具备防卫意图。对于事先准备工具、主动挑起事端后借机伤害对方，或者侵害已经停止后实施报复的行为，法律绝不会将其纳入正当防卫的保护伞下。这确保了防卫制度不被扭曲为私力报复的通道。
四、面对侵害，普通人该如何理性应对？
基于这些法律精神，作为普通公民，我们该如何在危急时刻更好地保护自己，同时不逾越法律红线呢？
我的建议是，建立清晰的“三步思维”。第一步：评估与躲避。 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如果存在回避或逃离危险环境的可能，这通常是最佳选择，法律上也认可这种避免冲突的智慧。第二步：明确警告与报警。 在侵害苗头出现时，清晰表达拒绝并警告对方将报警，这既能固定对方存在不法意图的证据，也可能阻止侵害升级。第三步：合理反击。 当退无可退、侵害现实发生时，你的反击行为应以制止侵害为唯一目的。重点在于“制止”而非“惩罚”或“泄愤”。一旦对方停止侵害或失去侵害能力，防卫行为就应当相应停止。
记住，事发后第一时间报警、固定现场证据（如监控录像、伤痕照片、证人联系方式）至关重要。这些是事后向司法机关清晰还原“防卫情境”的关键。
回望《刑事审判参考157号》案例，它更像是一份写给所有公民的“勇气说明书”。它告诉我们，法律在努力理解并保障你在危急时刻那份“不退让”的勇气。它试图在冰冷的法条中注入对常情常理的尊重，在复杂的案情里捍卫最基本的正义直觉。法律的完善永远在路上，但每一个这样力求精准、充满温度的案例，都在让“正义”二字，变得更加可感、可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