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正言，一名在刑事司法领域工作了十五年的法律编辑。每天，我的工作就是梳理那些决定案件走向、甚至影响一个人命运的司法细节。在这些细节中，刑事侦查辨认，这个看似简单的“指认”环节，常常是决定案件走向的关键“第一眼”，却也可能是冤假错案悄然滋生的起点。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那套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刑事侦查辨认规则》，究竟是如何在程序正义的框架下，努力守护着这份至关重要的“第一眼”真实。
辨认，远不止“看照片”那么简单。在公众的普遍认知里，它可能只是让证人或受害者在几张照片中挑出嫌疑人。但在法律的专_x0008_业视角下，这是一项极其严肃的证据收集活动，其结果的可靠性直接关系到侦查方向的正确与否和最终判决的公正性。一个设计不当、操作随意的辨认程序，极易受到暗示、记忆污染或压力影响，从而导致错误的指认。心理学上的“错误记忆”和“从众效应”在这里是实实在在的法律风险。因此，一套科学、公正、中立的辨认规则，其价值不亚于任何一项高科技的物证鉴定技术。
辨认前的“隔离”与“净化”：为记忆扫清干扰
辨认程序并非始于面对照片或真人那一刻，而是始于辨认前的精心准备。规则首先要求，辨认的主持者必须是侦查人员以外、不参与本案调查的“中立人员”。这一设计的初衷，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主持者通过有意无意的言语、表情或动作，对辨认人形成暗示。想象一下，如果由急于破案的侦查员来主持，他眼神中不自觉的期待，或许就会成为压垮辨认人独立判断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次，规则强调对辨认人的“事前询问”和“记忆固定”。在辨认前，侦查人员需要详细询问辨认人最初感知嫌疑人时的具体条件，比如光线、距离、时间长短，以及嫌疑人的显着特征。这个过程，一方面是为了评估辨认人感知能力的可靠性，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其最初的、相对纯净的记忆状态固定下来，防止后续的案情讨论或媒体报道对其记忆进行“二次加工”。辨认人需要被告知，嫌疑人可能不在待辨认的队列或照片中，他们有权做出“没有”的选择。这看似简单的告知，实则是对辨认人心理压力的重要疏解，鼓励其基于真实记忆而非“必须指认一个”的责任感来做出判断。
辨认中的“选择”与“公正”：构建公平的指认环境
当辨认进入实质阶段，规则对“公平性”的要求达到了极致。无论是照片辨认还是列队辨认（真人辨认），一个核心原则是：陪衬对象（即与嫌疑人一同被辨认的其他人员或照片）必须在年龄、体态、发型、肤色等主要特征上与嫌疑人相似，不能有明显差异使其“脱颖而出”。如果嫌疑人留着醒目的莫西干发型，而陪衬者都是平头，那么这种辨认几乎失去了证据价值。陪衬对象的数量也有严格要求，通常照片辨认不少于十张，列队辨认不少于七人，以确保辨认不是在“二选一”或“叁选一”的猜谜中进行。
更为关键的是，辨认必须采用“混杂辨认”和“分别辨认”原则。混杂辨认确保嫌疑人不会单独出现；分别辨认则要求对多名辨认人应单独进行，防止他们相互影响。在列队辨认中，嫌疑人有权选择自己在队列中的位置，且整个过程中，嫌疑人及其律师有权在场监督程序的合法性。这些层层迭迭的防护网，目的只有一个：确保辨认结果是辨认人独立、自主地从一组相似对象中识别出来的，而非在诱导或对比悬殊的环境中被迫做出的选择。
辨认后的“固定”与“审查”：让过程经得起历史检验
辨认结束，指认完成，程序却并未终结。规则要求必须制作详尽、规范的《辨认笔录》。这份笔录不能只简单记录“辨认人指认了齿号”。它必须是一份“过程性”档案，清晰记载辨认的时间、地点、主持人员、陪衬对象的情况、嫌疑人在队列中的具体位置、辨认前的告知内容、辨认的具体过程，以及辨认人的陈述。必要时，还应对辨认过程进行同步录音录像。这份笔录，是将动态的辨认过程固化为可审查的静态证据的关键，也是未来在法庭上，辩护律师对辨认结论的合法性、真实性提出质询时，公诉方必须出示的依据。
法庭对辨认证据的审查是最后一道，也是最严厉的关口。法官会重点审查辨认程序是否符合上述规则，是否存在暗示性、诱导性的瑕疵。根据“两高叁部”《对于办理死刑案件审查判断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等司法解释，如果辨认程序存在“明显违反有关规定，不能确定辨认真实性的”，该辨认结果不得作为定案的根据。这意味着，即便辨认人指认坚决，只要程序严重违法，其证据资格也可能被直接否定。这体现了现代证据法从“结果中心主义”向“过程中心主义”的深刻转变——正义不仅要实现，还必须以看得见、经得起检验的方式实现。
结语：规则的温度，是对人的尊严的守护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套刑事侦查辨认规则过于繁琐，束缚了侦查人员的手脚。但在我看来，这些“束缚”恰恰是法治文明的体现。它深刻理解人性的弱点——记忆会模糊，判断会受干扰，权力可能被滥用。它用精密如仪器般的程序，去约束权力，去保护辨认人免受无形压力，去保障被辨认人（即便是真正的嫌疑人）获得公平对待的基本权利。
每一次符合规则的辨认，都是对事实真相的一次庄重叩问；而每一次对规则的漠视，都可能为冤错埋下伏笔。作为法律人，我深知，守护好这“第一眼”的公正，就是在守护整个刑事司法大厦的基石。因为，在追求犯罪者罪有应得的同时，我们同样不能忘记，程序正义那冰冷条文背后，是对每一个个体尊严和权利最温暖的守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