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执业超过十五年的刑事辩护律师，我每天打交道最多的，除了卷宗和法条，就是公安机关的办案人员。我发现，很多当事人，甚至一些刚入行的同行，对“询问”和“讯问”这两个词常常混为一谈。他们觉得，不就是警察找你问话吗？能有多大区别？今天，我想从一个法律实务者的角度，和你深入聊聊这两个看似相近、实则法律意义迥异的概念。这不仅仅是文字游戏，它直接关系到你在面对公安机关时，所处的法律地位和享有的权利。
法律定义：程序分野的起点让我们先从最基础的法律定义入手。在《刑事诉讼法》的语境下，“讯问”和“询问”指向完全不同的对象和程序。
“讯问”，特指司法机关为了查明案件事实，依照法定程序，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进行的审查询问。它的对象是已经被依法确定为涉嫌犯罪的人。这个“讯”字，本身就带有审查、追究的意味。当办案人员对你进行“讯问”时，你已经在法律上被贴上了“嫌疑人”的标签，整个程序的对抗性更强，法律为你设置的防护也更多。
而“询问”，则是指司法人员向证人、被害人以及其他了解案情的人进行调查、了解情况。询问的对象是案件的知情人，他们本身并非被迫究刑事责任的主体。这个“询”字，更侧重于了解、探询。虽然同样具有法律强制性，但其所处的程序氛围和权利保障程度，与讯问是不同的。
理解这个起点至关重要。它决定了接下来整个对话的性质、你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什么，以及你享有哪些沉默或辩解的权利。
权利清单：身处不同“房间”的待遇当你被“讯问”时，意味着你已经进入了刑事诉讼的核心程序。法律为你构筑了一系列防御工事。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在第一次讯问时，或者采取强制措施_x0008__x0008_之日起，侦查人员必须告知你有权委托辩护人；如果因经济困难等原因没有委托，可以申请法律援助。你有权知道自己涉嫌的罪名和案件有关情况。更重要的是，对于侦查人员的提问，你“应当如实回答”的义务范围，与询问时有微妙但关键的不同。虽然法律规定了“不得强迫自证其罪”的原则，但在讯问中，对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你有权拒绝回答。
而在“询问”中，作为证人或被害人，你的核心义务是“如实提供证据、证言”。如果你故意作伪证或者隐匿罪证，需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但询问程序通常不会直接启动委托辩护律师的权利（除非你同时是被害人且提起附带民事诉讼等特殊情况）。询问的地点、方式也相对灵活，可能在你所在单位、住处或司法机关进行。
一个最直观的实践区别在于笔录的开头。讯问笔录的开头会明确记载：“讯问犯罪嫌疑人”，并详细告知其诉讼权利。询问笔录则会写明“询问证人（或被害人）笔录”。别小看这一行字，它是一份法律文书性质的根本宣示。
实践迷思：模糊地带的风险与应对在实践中，问题往往出在模糊地带。我遇到过不少案例，当事人最初是以“证人”或“了解情况的人”身份被“询问”，但在询问过程中，随着侦查人员掌握的信息增多，问话的内容和语气逐渐转向针对其本人涉嫌犯罪的“讯问”，但程序上却没有进行及时的转换和权利告知。
这种从“询问”到“讯问”的悄然过渡，对当事人权利构成潜在风险。你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从协助调查的证人，变成了需要自我辩护的嫌疑人，却未能及时获得律师帮助等关键权利保障。
因此，我的建议是，无论你以何种身份被公安机关通知谈话，都需要保持清醒：
- 明确身份：在谈话开始时，可以客气地询问：“请问我今天是以什么身份配合调查？是证人还是其他？” 这并非不配合，而是对自己法律地位的确认。
- 关注内容：如果问话内容从“你是否看见某人做了某事”逐渐转向“你当时为什么要做某事”、“你和某人是什么利益关系”等针对你个人行为动机和责任的深度追问时，你需要警惕程序性质可能已发生变化。
- 善用权利：如果你感觉到压力增大，问题直接指向你本人可能涉嫌犯罪，你有权提出需要时间考虑，或者明确表示希望在咨询律师后再进行回答。对于重大、复杂案件，尽早让专_x0008_业律师介入，是厘清程序、保障权利的最有效方式。
律师视角：程序正义的守护价值也许有人会觉得，纠结于“问”前面的那个字，是不是有些吹毛求疵？作为律师，我必须强调，刑事诉讼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程序正义是保证这台机器不生产冤假错案的基石。“讯问”与“询问”的区分，正是程序正义的细微体现。它要求国家追诉权力的行使必须有清晰的边界，必须告知被追究者其处境的变化，并赋予其相应的防御武器。
混淆两者，实质上是对当事人诉讼主体地位的漠视。将嫌疑人当作证人询问，可能规避权利告知义务；将证人当作嫌疑人讯问，则会带来不必要的心理强制和权利侵害。一个健康的法治环境，应当让每个公民在面对公权力时，都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法律身份），拥有什么（法定权利），以及边界在哪里。
回到我们开头的话题，“刑事询问与讯问”，这一字_x0008__x0008_之差，隔开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律程序空间。了解它，不是教你如何对抗调查，而是让你在必须面对法律程序时，能够清醒、从容地行走，确保自己的合法权益在这套复杂的规则体系中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障。法律的力量，不仅在于惩罚，更在于其运行过程中对每一个个体权利的细致关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