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执业超过十五年的刑事辩护律师，我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复杂的案件卷宗。但近年来，我发现，在涉及“正当防卫”的讨论中，无论是当事人、家属，还是网络上的公众，都弥漫着一种普遍的困惑与焦虑。人们似乎越来越不确定：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法律究竟允许我们保护自己到何种程度？中国刑事法律对于正当防卫的规定，其核心精神是“法不能向不法让步”，但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这条边界却时常显得摇曳不定。
从“昆山反杀案”到“丽江反杀案”：司法理念的悄然转向2018年的“昆山于海明反杀案”无疑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当时，检察机关认定于海明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这一决定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也被许多法律界人士视为激活刑法第二十条对于“无限防卫权”条款的典型案例。它传递出一个强烈信号：当公民面对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时，法律站在勇敢防卫者这一边。
然而，公众的乐观情绪很快被后续一些案件的曲折过程所冲淡。例如，在一些因琐事引发的冲突中，防卫一方最终被认定为“防卫过当”甚至“互殴”的比例依然不低。问题的症结往往在于对“不法侵害是否正在进行”、“防卫手段是否明显超过必要限度”等关键要件的判断上。司法者需要在事后，冷静地复盘那个电光火石、充满恐惧与肾上腺素的瞬间，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法官和检察官必须像侦探一样，从碎片化的证据中，尽力还原一个“客观合理”的防卫人形象，而不是一个事后冷静的“理性人”。
法律条文中的“必要限度”：一把难以精准刻度的尺子《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明确规定：“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同时，它也规定了防卫过当的情形，即“明显超过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损害的”。
这里，“明显超过”和“必要限度”就是所有争议的焦点。什么叫“明显”？用刀反击徒手的攻击是否必然“明显”？在对方人数众多、形势一边倒的情况下，如何判断“必要”？法律无法给出一个像数学公式一样的标准答案。在实践中，司法机关通常会综合考量不法侵害的性质、强度、紧迫性、侵害方与防卫方的力量对比、现场环境等因素，进行“综合判断”。
这种“综合判断”赋予了司法者必要的裁量空间，但也因其主观性而容易引发争议。比如，在侵害方先持械攻击但未击中，防卫方夺过器械反击致对方重伤的案件中，有的地方可能倾向于认定防卫过当，理由是“侵害的紧迫性已降低”；而有的地方则可能认为，在紧张状态下不能苛求防卫人精准控制反击力度，从而认定正当防卫。这种地域或个案间的差异，正是公众感到法律边界“模糊”的重要原因。
站在辩护席上：我们如何为“防卫者”构建叙事在我的执业经历中，代理涉及防卫性质的案件，其核心工作往往不仅仅是梳理法律条文，更是帮助法庭“理解”我的当事人。我要构建一个能让法官产生共鸣的叙事：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我的当事人面临的是一种真实的、迫在眉睫的恐惧，他的反应是任何普通人在同等境况下都可能做出的本能选择。
我会极力搜集一切能证明侵害“正在进行”且具有“暴力性”的证据：监控录像的时间节点、伤情鉴定报告显示的打击力度、目击证人对于对方言行威胁的证言。更重要的是，我会尝试向法庭解释，法律不应要求一个处于恐慌中的人进行“毫秒级的精确计算”。当一个人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法律应当允许他拥有一定的“容错空间”。我们的辩护观点，越来越倾向于强调“行为时的情境判断”优先于“事后的理性分析”。
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检察院近年来通过发布指导性案例、出台司法解释，不断强调要“依法准确适用正当防卫制度”，“切实矫正‘谁能闹谁有理’、‘谁死伤谁有理’的错误倾向”。这些司法政策的导向是清晰且积极的，旨在为正当防卫的适用“松绑”。但政策精神从顶层传递到每一个基层法庭的具体案件中，仍需时间和更多具有示范意义的判决来巩固。
面对未来：公民、法律与司法的共同课题对于普通公民而言，理解中国刑事法律中正当防卫的边界，首先要树立一个观念：法律鼓励和保护正当防卫，但绝非鼓励以暴制暴或滥用私刑。在可能的情况下，规避冲突、报警求助永远是优先选择。当退无可退、不得不挺身而出时，要尽可能清晰地意识到，你的行为目标是“制止侵害”，而非“惩罚对方”。这一点微妙的心理区分，有时会在法律评价上产生重要影响。
对于法律共同体和司法机关而言，挑战在于如何将“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铿锵宣言，转化为一套更具可预见性、更贴近人性常情的司法判断标准。这需要法官、检察官在裁量时，更多地代入防卫人的真实情境，用“一般人”的标准而非“圣人”的标准去衡量行为的合理性。
法律的边界或许永远无法像刀切一样整齐，因为生活本身充满了复杂和混乱。但我们可以期待，通过一个个具体案件的公正审理，通过法律解释的不断明晰，这条边界能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辨，让每一个守法公民在面对不法侵害时，都能心中有底，知道法律会是他身后最坚实的盾牌。而这，正是中国刑事法律在不断演进中，所追求的温度与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