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从业超过十五年的刑事辩护律师，我常常在会见室里面对当事人最直接也最焦虑的疑问：“陈律师，警察问话时，我是不是只要不说话就没事了？”每当听到这个问题，我都会翻开手边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2012修正）》，指向那看似简单却内涵复杂的条款。今天，我想和你聊聊，这部深刻影响每一个普通人法律权益的《刑事诉讼法2012》，尤其是其中对于“不得强迫自证其罪”原则与“如实回答”义务_x0008__x0008_之间的微妙平衡。
很多人从影视剧中获得了一个印象：面对讯问，保持沉默是万能的盾牌。然而，法律实践远比剧情复杂。《刑事诉讼法2012》的颁布，确实是我国刑事司法人权保障的一大进步，但它构建的权利体系，需要我们更细致地去理解和运用。
从“应当如实回答”到“不得强迫自证其罪”：一场静默的革命2012年《刑事诉讼法》的修改，一个里程碑式的变化就是在第五十条明确增加了“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的规定。这一条款被普遍认为是中国刑事诉讼法对国际通行的“反对强迫自证其罪”原则的接纳。对于像我这样的法律从业者而言，当时在律所里看到这条新增内容，确实感到振奋。它像一束光，照亮了以往讯问程序中某些模糊的灰色地带。
然而，法律的演进往往不是简单的替换，而是复杂的迭加。同样在这部法律中，第一百一十八条保留了“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应当如实回答”的表述。这就形成了一个颇具张力的局面：一方面，法律禁止用强迫手段让你认罪；另一方面，又设定了一项“如实回答”的义务。我的当事人感到困惑，实在太正常了。这并非法律的矛盾，而是立法在打击犯罪与保障人权两大价值_x0008__x0008_之间寻求的精密平衡。
“沉默”的代价与“如实”的边界：律师视角下的实务困境在法庭_x0008__x0008_之外，在侦查阶段的讯问室里，这种平衡的实践充满了挑战。我经手过不少案子，当事人因为误解了“沉默权”的范畴而陷入了更被动的境地。例如，张叁涉嫌一桩经济纠纷，他认为自己只要闭口不言，侦查机关就拿他没办法。结果，他对所有问题，包括一些与案件核心无关、仅用于核实其基本身份和行踪的背景性问题，也一概拒绝回答。这种不加区分的“沉默”，在司法实践中，有时会被解读为抗拒侦查的态度，甚至可能在某些情况下，成为法官在量刑时酌情考虑的情节。
那么，“如实回答”的边界在哪里？根据主流法学观点和司法实践，这项义务主要针对的是与案件事实有直接关联的问题。对于侦查人员提出的、旨在让你承认核心罪行的诱导性或逼供性问题，你完全有权利援引“不得强迫自证其罪”的原则，保持谨慎或提出异议。这里的核心技巧在于“区分”。承认自己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某个城市，与承认自己实施了犯罪行为，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前者可能是你需要“如实回答”的案情背景，而后者则直接触及“自证其罪”的核心。
律师在场权的缺位：权利行使的关键拼图当我们谈论如何正确行使《刑事诉讼法2012》赋予的权利时，一个无法回避的短板是侦查阶段律师的“有限在场权”。该法虽然规定了律师可以会见犯罪嫌疑人，但在侦查人员讯问时，律师通常无权在场提供即时法律帮助。这意味着，犯罪嫌疑人在面对专_x0008_业、有压力的讯问时，必须独自判断每一个问题的性质和风险，并瞬间决定是“如实回答”还是“谨慎保留”。
这就像让一个没有地图的人独自穿越雷区。因此，我在给客户提供法律咨询时，总会反复强调一点：在第一次被讯问前，如果条件允许，务必想方设法联系律师。哪怕只是一次简短的会见，律师也能帮助你厘清基本案情，告诉你哪些信息可以提供，哪些权利必须坚守。律师的提前介入，能将法律条文上的“权利”，转化为你真正有能力使用的“武器”。
非法证据排除：为“不强迫”原则装上牙齿法律的生命在于实施。《刑事诉讼法2012》为了保障“不得强迫自证其罪”原则不沦为口号，专_x0008_门确立了非法证据排除规则。第五十四条至第五十八条详细规定，采用刑讯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应当予以排除，不得作为起诉意见、起诉决定和判决的依据。
我在辩护工作中，曾多次运用这一规则。记得在一起涉嫌职务犯罪的案件中，我的当事人当庭翻供，称其在侦查阶段的有罪供述是在长时间、不间断的讯问压力下作出的。我们随即向法庭申请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要求调取当时的全程讯问录音录像。虽然过程艰难，但最终，法庭认为该讯问程序存在重大瑕疵，相关口供未能作为定案依据。这个案例说明，法律赋予你的权利，需要通过律师的专_x0008_业抗争才能落到实处。非法证据排除规则，正是悬在违法侦查行为头上的一把利剑，也是对你合法权利最有力的后端保障。
面向未来：作为普通人的你该如何自处？回到最初那个问题：“我是不是只要不说话就没事了？”现在我可以给出一个更审慎的答案：在《刑事诉讼法2012》的框架下，绝对的、不加思考的沉默并非最佳策略，有时甚至可能带来不利后果。更明智的做法是，理解法律为你设定的权利与义务的复合结构。
首先，保持冷静与礼貌。对抗情绪无助于解决问题。其次，明确区分问题性质。对于核实个人基本情况和部分客观事实的问题，配合回答通常风险较低。一旦问题指向犯罪构成的核心要件，你必须高度警惕。此时，你可以表示：“对于这个问题，我需要咨询我的律师后再回答。” 这句话本身，就是你在行使法律权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尽早让律师介入。律师是你的法律导航员，能帮助你在“如实回答”的义务与“不自证其罪”的权利_x0008__x0008_之间，找到那条最安全、最有利的路径。
《刑事诉讼法2012》的进步意义毋庸置疑，它为我们搭建了一个更为现代化的权利保障框架。但法律的完善是一个过程，纸面上的权利要转化为生活中的正义，离不开每一位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也离不开法律职业共同体不懈的努力。了解它，理解它，在必要时勇敢而智慧地运用它，这才是我们面对法律时，应有的姿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