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执业超过十年的刑事辩护律师，我叫陈谨言，经手过形形色色的案件。我发现，在众多法律概念中，“正当防卫”或许是公众认知与司法实践_x0008__x0008_之间鸿沟最深的一个。几乎每一次涉及防卫的案件成为社会热点，都会引发激烈的争论：到底什么才是“过当”？那个在危急关头本能反击的普通人，为何最终可能站在被告席上？今天，我想通过几个具体的法律案件分析，剥开法条的外壳，看看司法实践中如何界定这条关乎生死与自由的界限。
从“于欢案”到“昆山反杀案”：司法尺度的演进与公众期待我们无法绕过这两个里程碑式的案件。2016年的“于欢案”一审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引发了全社会对“防卫情境”和“防卫限度”的大讨论。二审虽然认定于欢行为具有防卫性质，但依然属于“防卫过当”，改判有期徒刑五年。这个判决在当时传递出一个复杂信号：法律认可你反抗不法侵害的权利，但对反抗的“度”有着极其严苛的衡量。法官需要冷静地、事后诸葛亮般地审视当事人在极度恐慌和紧迫下的每一秒反应。
转折发生在2018年的“昆山反杀案”。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最终认定于海明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这个决定赢得了广泛的民意支持，也被法律界视为激活刑法中“正当防卫”条款的标志性事件。它明确了一点：面对持续进行的、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最高人民检察院随后将此案作为指导性案例发布，意在统一司法标准，鼓励司法人员敢于认定正当防卫。
法律条文中的“模糊地带”：如何理解“正在进行”与“必要限度”？翻开《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对正当防卫的规定看似清晰：“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然而，实践中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对“正在进行”和“必要限度”的判断。
“正在进行”意味着不法侵害已经着手，且尚未结束。但在一些案件中，侵害行为可能具有连续性或间歇性，判断防卫时机是否恰当，往往成为控辩双方交锋的焦点。例如，在纠缠冲突中，对方短暂停手但威胁并未消除，此时的反击是否算针对“正在进行”的侵害？司法实践倾向于结合具体情境，综合判断危险状态是否已经解除。
而“必要限度”则更为抽象。它要求防卫行为的强度和造成的损害，与不法侵害的性质、手段和紧迫程度大体相适应。但这绝非简单的“以牙还牙”。如果侵害是徒手的，防卫者使用了刀具并致人死亡，通常就容易被认定为过当。然而，这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但书”：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这正是“昆山反杀案”的法理基石。关键在于，如何准确界定当时的不法侵害是否已经达到了“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程度。
站在法庭上：防卫者面临哪些证明困境？当我为涉嫌防卫过当的当事人辩护时，常常感到一种无力感。法律将证明防卫行为“正当”且“不过当”的举证责任，很大程度上分配给了辩方。而当事人往往身处这样的困境：
第一，证据偏在。侵害发生时，通常没有完美的监控录像或充足的旁观者证言。侵害方可能受伤或死亡，无法陈述对其不利的细节，而防卫者的陈述又容易被质疑为“一面_x0008__x0008_之词”。现场痕迹、物证鉴定变得至关重要，但并非所有案件都有如此完整的证据链。
第二，事后视角的苛责。法庭是在平静、理性的环境下，通过证据碎片去重构当时惊心动魄的几秒钟。法官和检察官会问：“你当时有没有其他选择？比如逃跑、报警、击打非要害部位？” 这种基于冷静分析的追问，对当时处于极度恐惧、肾上腺素飙升的当事人而言，有时近乎残酷。人的本能反应与法律要求的“理性人标准”_x0008__x0008_之间存在天然张力。
第叁，对“互殴”与“防卫”的区分模糊。在一些冲突升级的案件中，司法机关可能倾向于将双方互相攻击的行为定性为“互殴”，从而各自承担责任，这实际上否定了防卫性质。如何证明自己一方是先遭受不法侵害且始终处于防御、制止侵害的地位，需要极其精细的事实梳理和法律论证。
给普通人的启示：危机时刻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基于以上的法律案件分析，我并非鼓励以暴制暴，而是希望提供一些在极端情境下可能保护自己合法权益的思考角度。
首要原则永远是：避免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能避则避，能报警则报警。但当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时，法律赋予了你防卫的权利。
在可能的情况下，要有意识地“创造证据”。这不是说弄虚作假，而是指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利用手机录音、录像，或者大声呼救以引起注意并固定侵害事实。事后及时报警，并在第一时间向警方清晰陈述自己是在遭受何种不法侵害时进行的防卫，要求警方对现场痕迹、监控、证人等进行全面取证。
在防卫手段的选择上，如果侵害并非严重危及生命，应尽量控制防卫强度，以制止侵害为第一目标，而非报复或造成对方重大伤害。记住，法律保护的是你制止侵害的权利，而非无限度的反击权。
最后，如果不幸卷入此类案件，务必保持沉默权（在接受讯问时有权聘请律师在场），并尽快寻求专_x0008_业刑事律师的帮助。律师能帮助你梳理事实、固定有利证据、从专_x0008_业角度向办案机关阐述防卫性质，这是你在法律战场上最重要的盟友。
法律案件分析的价值，不仅在于厘清个案的是非曲直，更在于通过一个个判决，逐渐勾勒出公民权利的边界，引导社会形成对正义的共识。正当防卫制度的完善与准确适用，关乎我们每一个人在深夜街头、在紧急关头的安全感与底气。它是一把尺，丈量着不法侵害的恶，也丈量着公民自卫权利的善。作为法律人，我们期待这把尺的刻度，能越来越贴近人心中的正义，也越来越经得起法律理性的审视。
